吴国盛-科学溯源系列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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亚里士多德作为希腊文明的集大成者,不是没有道理的。第一,他本人写的东西多,或者说流传下来的东西多;第二,虽然他跟他的老师不一样,但是仍然继承了正宗的希腊精神,很多关于希腊思想的说法,都是他传下来的。

 

亚里士多德认为真正的科学是什么呢?他认为知识有三大类。

 

第一类叫经验,经验知识,它的特点就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。

 

第二类知识高级一点,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,那叫做记忆,但是他认为记忆还不是科学。

 

那么,真正的科学是什么呢?是为自身的目的而存在的,所以知识的最高境界是纯粹知识,即无用的知识,为学术而学术,为科学而科学,这一类知识是最高的知识。

 

所以在那个时代,亚里士多德把知识分成三大类,刚才是一种分法,经验、记忆、科学。

 

科学再分为三大类,最高的知识是什么呢?叫做纯粹知识或者叫思辨知识,思辨知识是最高的,思辨知识包括哪些呢?形而上学,第一哲学,包括物理学、数学,这是级别最高的第一类知识。

 

第二类知识,是实践知识(practice science),包括政治学、伦理学、家政学,这一类处理人间事务、城邦事务的知识,它本来也挺高贵,但是因为它有用,那就不能是最高等级了,它有用了,一下就变low了。

 

第三类知识,叫做制造的知识,就是你得把它造出来。第三类知识,包括我们今天特别推崇、特别热爱的艺术,像雕塑艺术、戏剧艺术等,这些都被划分为三流知识。

 

为什么呢?因为你不仅没接触到事物本身,而且还对事物进行模仿。比如说,人家造了一个雕像,画家对照着那个雕像,又画了一幅画,建造雕像的本人在这里,你不去跟他接触,却去看别人的画,所以制造,在古希腊时被认为是不对的,因为制造就意味着你违反自然。

 

比方说那个石头挺重的,你非要拿个杠杆去撬,发现挺轻的,这就是不对的,所以mechanics(力学),在希腊文中的意思就是诡计、狡诈。世界的事物各归其位,各有千秋,重有重的好处,轻有轻的好处,你把重的变轻了,把轻的变重了,这就是违背自然,你都这么搞的话,宇宙不就完了吗?秩序不就没了吗?

 

但是现在我们是推崇创新,而在古代人看来,创新是个缺德的概念,如果你要创新,你怎么那么缺德,宇宙是如此的完美,你自作主张弄一套东西出来,那怎么行?你能做的是,老老实实把世界搞清楚,搞清楚你就舒服了,朝闻道,夕死可矣(早上明白了仁义之道,晚上为它去死也可以)。


你把自己的房子修得特别好,在希腊人看来那是道德败坏的表现,你本来吃饱就可以了,你非要搞那么多事,那是很可耻的。

 

所以科学三大类,是极为有趣的。其实,这里面又产生了很多的故事,这个艺术是怎么由一个下贱的职业,变成一个高尚的职业的?在古代,艺术处于下流地位,菲利亚斯都是地位不高的,现代人把他搞出来,重述艺术史。

 

什么艺术史?那以前都是难登大雅之堂的,艺术由一个下贱职业,变成高尚职业的一个转折点是达芬奇,他一举扭转了希腊人几千年来,一直认为艺术家是下流的那个传统。那么,他的方法是什么?

 

很简单,他说我们学数学就行了,学数学使人高贵。所以他带领了一帮画画的兄弟们,本来他们是搞作坊的,他说你们跟着我一块去办一个艺术学院,然后学数学,他们采用了数学的画法,比如说几何,数学使艺术家一举摆脱下贱的职业命运,所以这是当年那一帮人搞出来的。

 

亚里士多德的科学三分,这是很有意思的。我们要记住这三个是最高贵的:一个是形而上学,一个是自然哲学,一个是数学,学这些东西在古代都是很高贵的。而学习有用的东西,会差一点,但是没办法,人要活着,就要稍微学点有用的东西。但是学的时候内心很惭愧,没有进入人的最高状态,我们是个潜在的人,不够像人。

 

接下来,我们要讲一讲亚里士多德本人,他是一个希腊主义者的典型代表。亚里士多德特别以自己是希腊人而自豪,他动不动就说,我们希腊人怎么样,我们是城邦公民,我们是住在城邦里面的,你们那帮人算什么。


他在古代就意识到希腊人独自发现了科学,而他追问,为什么我们希腊人独自发现了科学,而那帮人都不行?他们的历史文明比我们久,人也比我们多,看样子也不笨,为什么他们就发现不了?

 

于是,他提出了自由科学的两个条件,第一个条件是闲暇。你整天养家糊口,为了混口饭吃,疲于奔命,那你当然不可能有自由的科学,而希腊人的自由文明就很悠闲,这个美丽的地方,温饱很容易维持。

 

希腊人有一个特别伟大的伦理思想,认为富人你是可以富的,但你内心必须要自责,你太富了本身是不对的,尤其是你富了以后你还显富,那是非常可耻的。

 

这是西方的一个伟大传统,就是从希腊那里传过来的。所以富人,你当然可以作为一种职业,你要获得成就,你要追求卓越,商人你不赚钱,你就不是个好商人,好商人就是要把钱赚得越多越好,当然赚了钱不等于你要大吃大喝,你大吃大喝属于可耻的行为,也不能够过奢侈的生活。

 

所以希腊整体上,他们只是为了维持温饱,所赋予的财富是很少的,除了神庙是金碧辉煌之外,普通民居家里,估计就放一张床,一家人都住在上面。而希腊的服装,就用两块麻布,前面一块后面一块,中间用一根绳子一捆就好了。

 

所以他们的生活非常简单,但是他们有闲暇。你看现在我们大家都缺什么?你不缺钱,不缺吃,缺什么?缺时间,我们每天都特别忙。所以,我们要向古希腊人学习,要闲暇,悠闲出智慧。没有闲暇,是不可能出现自由的科学,你可以出现公用的科学,国计民生的科学,这些中国古代就有,但是你没有自由的科学。

 

第二个条件是好奇心。他说我们希腊人对什么都好奇,一定要搞清楚,搞清楚就舒服了,这就像人类的孩童时代。

 

像我们中国家长喜欢说,别老问为什么了,长大你就知道了,我们打压了孩子们的好奇心,不愿意呵护孩子们的好奇心,其实它是非常宝贵的创造性之根源。

 

所以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的第一句话,就是求知是人类的本性。求知是什么意思?你好奇才求知,我们中国人就是过早地丧失了求知的热情。现在中国又办了很多科技馆,很多小孩在玩,也有大人,大人主要是带孩子去的,他自己不看,我这么大了,我不看了,让孩子们看吧,所以他老早就丧失了求知的本性。

 

按亚里士多德的思想来说,那就已经不算人了,这么好玩,你居然不玩,所以对世界的好奇心很重要。亚里士多德本人只讲过这两点,求知是人的本性,什么是人呢?要求知,但是显然还是不够的,因为他自己就身处其中,不识城邦真面目,只缘身在城邦中。

 

爱因斯坦后期又总结了一下,自由学术的三大条件,第一个,闲暇。爱因斯坦说人必须享受一个基本的物资保障,不至于因为摆脱饥饿而奋斗,他认为这是一个基本条件,物质条件。你有那么多钱,基本够体面生活就可以了,有吃有穿。这是第一个条件,接近于亚里士多德讲的那个闲暇。

 

第二个,好奇心。爱因斯坦说你有闲暇还不够,你还得有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,这个跟亚里士多德是一样的。

 

其实我们东北人也挺有闲暇的,东北有漫长的冬季,冬季大家就闲着没事干,当然了,那个闲暇,我们没有转化为对科学的热爱,转化为对语言艺术的热爱。东北人有多少伟大的艺术家、语言艺术家,从赵本山、黄宏……,一大堆人,至少可以数出十个名人吧,都是东北人。为什么?有闲暇出艺术,还有一定要好奇,其实亚里士多德已经讲过了。

 

但是亚里士多德没讲的第三个事情很重要,你有闲暇,也有好奇心,但是你得讲出来,而且那个社会必须允许你讲出来,言论自由。

 

第一个要有摆脱物质困惑的自由,第二个要有对世界本质上的好奇心,第三个要有言论自由、出版自由、发表自由,自由地探讨,自由地争论。

 

大家知道罗格斯,它在希腊文中的意思就是说话,说话使真理显示出来,你不说真理就是隐蔽状态,说出来才能使它显现出来。所以在希腊文里,很多词跟说有关系,比如辩证法(dialectics),dia是相互,lectics是说话,所以辩证法就是相互说话。

 

所以柏拉图认为,最高的学问是辩证法,而不是数学。因为在辩证法的辩证过程中,它容易去伪存真,去粗取精,使真理在一个动态的过程中,慢慢显现出来。

 

所以辩证法不是黑格尔的那个辩证法,黑格尔把我们中国人害苦了,另外把形而上学这个词搞坏了,把辩证法这个词也搞坏了。

 

形而上学,这个词是追随物理学的意思,辩证法的意思,在辩论中取得真理的意思,dialectics,dialego是对话。所以亚里士多德在那个时候,对于科学的本质以及应该怎么做科学,他都有预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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